褥瘡
天氣變熱。
有一天,譚耀明突然發(fā)現,老母親尾椎骨旁有一塊掌心大的紅斑。紅斑迅速擴大,滲出液體。咨詢醫(yī)生,這是褥瘡。老母親癱瘓狀態(tài),去醫(yī)院很困難,醫(yī)院也沒有醫(yī)生上門服務。
“到底是哪一天、誰沒做好”,他后悔、痛心。
褥瘡開始惡化,瘡面變大,滲液發(fā)出難聞的氣味。
譚耀明請了兩個當醫(yī)生的學生來家里,看過后搖頭。很兇險,一時也沒有什么好辦法,譚耀明和姐姐、妹妹們決定:買藥,自己清洗褥瘡。
包扎清洗后的褥瘡,紗布厚了,不透氣;薄了,一碰到會痛。用什么紗布,譚耀明跑了很多醫(yī)院,看門診醫(yī)生包扎傷口。偷師學藝,他成了半個醫(yī)生。
“最嚴重的時候,褥瘡長11厘米,寬5超過厘米,爛進去有1厘米深,每一次清洗,我都怕”,他說。
保姆扶住老人,最小的妹妹幫手,他們自己當起了醫(yī)生和護士。里面滲出來的東西,很稠,黃白色,像膏一樣。他們用棉簽伸進去,一點一點地沾出來。
老母親能忍,最痛的時候,只是哎喲哎喲哼幾聲。
“媽媽,乖”,他邊清洗邊用他的口頭禪安慰老母親。
一次清洗,要用掉三四十根棉簽。用掉的藥水,不止半杯。每天要清洗三次,一次一兩個小時。
姐弟、兄妹之間,有時候會意見不一。
“你這樣不行的,你怎么能這樣呢?”
“我有我的辦法。”
“你不能這樣,你看,媽媽現在這情況。”
“你又不是醫(yī)生。”
“我不這樣,她能好嗎?”
有時候爭得面紅脖子粗。但最后,主意還是他來拿,他是媽媽唯一的兒子,他覺得他是主心骨。
U護
一度,他們快撐不住了。保姆換得很勤,沒有人愿意照顧這么高齡的臥病老人。
譚耀明在網上找到一條信息,廣東省家庭醫(yī)生協會有個U護平臺,做居家專業(yè)護理,可以提供醫(yī)生、護士上門服務。4月8日,他下了第一個網絡訂單。此后,他又下了4次單,做更換尿管和壓瘡護理。
“我們幾乎要舉手投降了,U護平臺的醫(yī)生護士上門幫了很大的忙”,他說。
3個月后,瘡面變小了,從巴掌大到雞蛋大,顏色由鮮紅而暗。慢慢地,表面結了一層黑痂,硬硬的。用棉簽觸碰黑痂,里面滲出一滴白色的液體。
他又請教醫(yī)生,醫(yī)生的意見:這個很麻煩,先用藥水軟化硬痂,用手術剪剪開,把里內的膿液清干凈,風險大,家庭不具備這樣的條件。
他和姐姐、妹妹們商量:一定要讓媽媽好起來,回到摔倒前的樣子。就像他們的手機屏幕上的老母親:她拄著拐杖,銀發(fā)似雪,慈祥地看著鏡頭,脖子上是女兒給她圍的小絲巾,左手腕上戴著一只玉鐲。
譚耀明決定自己來,他用藥水軟化痂面,小妹妹用手術剪來剪。
小妹妹拿著消毒后的手術剪,不敢下手。
“不敢也是要做的”,他說,“我用藥水軟化硬痂,軟化一點,小妹剪掉一點,連續(xù)剪了6天。剪完后清洗,蓋上紗布前,再抹上促肌肉生長的藥。”
這段時間又持續(xù)了一個半月。
10月,U護的護士上門來拔掉了尿管。褥瘡面只有一顆花生那么大了,也不再滲液。
慢慢地,她能扶著床自己坐起來。有一天,譚耀明一不留神,發(fā)現老母親扶著床頭下地了。
認字、講故事
譚耀明在屋子墻壁四周裝滿了扶手桿,地板上鋪了防滑墊。客廳里,有站立椅。陽臺上,有學步器。
摔倒后,老人的腦子沒那么好使了,也常常會一時糊涂,分不清白天還是晚上,也會忘了哪個女兒是老大,哪個是老三。
兒子問她:“媽媽,你今年幾多歲了?”
她回答:“我60多了吧?”
兒子指著妹妹又問她:“你看看,是她老還是你老?”
她想起什么來了,說:“我不止60多了,應該有100多了吧?”
他買來《寶寶認知早教書》《幼兒識字書》給老母親看,教老母親看圖,認字。她拿著其中的一本,親圖片上娃娃的臉,喃喃自語在講著什么。
他說,媽媽在編故事,他會鼓勵媽媽多說話,她喜歡怎么講,就讓她怎么講,她可能會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。
家里新請了一個保姆,姓馬,老人問兒子:“是不是一匹馬的馬?”
家里買了很多水果,老人看到說:“這么多水果,真是堆積如山啊。”
大女兒在屋子里插花,老人說:“為花死,為花亡,為花跌落蓮藕塘。”
老母親說出一個詞、一個成語、一句童謠,他由衷開懷大笑,豎著兩個拇指大聲地對老母親說:“媽媽,乖!第一名!第一名!”笑的時候,76歲的他都快蹦起來了,他的眼笑成一條線,有些變白的眉毛展成一個倒八字,額頭上三道深深的皺紋。
老母親能順暢地從1數到100、數了110不再接著數120的時候,譚耀明高興壞了。
陪護夜
他喜歡給老母親梳頭,一次梳100下,有時一天梳幾次。老母親靠著他,像小貓一樣。
晚上,譚耀明躺在老母親的身邊,一只手在她的被子里,握著她的手。很多年來,他和姐姐、妹妹們輪流來陪護,都是這樣,握手而眠。
老母親的手在他的手心里,慢慢變得柔軟,不再用力,他知道,媽媽睡著了。
這段睡眠大約持續(xù)一個半小時,譚耀明會準時醒來,打開床頭燈,推了推老母親:“媽媽,起來了,起來屙尿。”
老母親有時會迷糊:“沒有尿。”
兒子會輕聲細語地說:“有啊,要屙尿,媽媽乖。”
把老母親扶到帶便盆的多功能凳子上,拉完尿,她說:“拿紙給我。”濕紙巾放在旁邊的凳子上,兒子說:“我來幫你擦。”她完全清醒了,有時候會說:“嘿,我這么大個人,還要你幫我嗎。”
半夜,扶老母親起來再拉一次尿。凌晨5點,起來一次,一直睡到8點。
“晚上很困,也習慣了”,譚耀明說,妹妹接班,他回到水蔭路自己家,打算好好睡一覺。
老人養(yǎng)高齡老人
沒有摔倒前,街坊們像逗小孩一樣逗她:“你的崽女對你好不好?”她每次伸開5個手指,豎起大拇指說:“我有5個崽女,他們個個都對我好。”
在老母親的眼里,5個手指一樣齊。
兒女們換班時,她會催上一班的兒女回自己的家:“你點解還不走呢?天黑了,街上都沒有人了。”
喂她吃東西時,她一定會說:“你先吃啊。”她有時候會固執(zhí)得就像兒女們小的時候,她一定要讓兒女們先吃,有剩的食物,她才吃。
給她換衣服,扶她起來,她一定會說:“唔該曬。”
天冷了,坐在客廳的藤椅上,兒子把她的手放進暖手袋,她抓了兒子的手塞進暖手袋,兒子把手抽出去,一會兒,她把自己暖和的手捂在兒子手上。
有時候,她忘了歲月流逝,會突然叮囑兒女:“百藝藏身,好過穿金戴銀。” 她忘記了兒女們差不多都已是老人。
老大80歲,老二76歲,老三老四早已過七旬,只有最小的女兒還沒有步入老年。
大女兒說:“媽媽太好了,下輩子,我還愿意服侍她。”但她有心臟病,扶老母親時,自己也喘不過氣來。
三女兒在鄉(xiāng)下,沒有退休金,風濕嚴重,還有一個未嫁殘疾的女兒。
她一直是家庭主婦,早年丈夫去世后,她貼街招、做鞋墊、接一些廠家外包的縫紉活,靠打零工養(yǎng)家。她沒有退休金。每月有300元補助。
一些年前,她還有自己的錢包,兒女們、孫輩們往里面塞錢。如今,她早已用不上錢包。她最后的一點財物,幾年前的一天,她走在甜水巷里,嘴里一顆鑲金的牙齒掉了下來,她放進了路邊乞丐的飯盆里。
各家有各家的困難,當兒子的自然要多分擔,譚耀明說:“只有一個媽媽,我無所畏懼,只要我媽媽好起來,我愿意耗盡我所有的精力,花光我每一分錢。”
一個月有21天在老母親身邊,分分鐘不能停的照顧,譚耀明有時候會感到累壞了。“像這樣的超高齡老人,如果有義工,定期或者不定期地來幫個手,那就好了”,他說。
“父母在,不遠游”
長到76歲,譚耀明經歷過無數的困難。“這是我人生中最難的一件事”,他說,“我有一股勁,我鞭策自己,鼓勵自己,我一定能做到。”
他希望老母親恢復如初。
“她的恢復很神奇,褥瘡基本好了,從癱瘓到站起來,能扶著在屋子走動,很不簡單”,他撫摸著老母親的白發(fā),不時捏幾下她的下巴。“你看,她還能蹺二郎腿,左邊也行,右邊也行。她的手已經能握一個鋼球了,幾個月前,她連勺子都拿不住。我的目標是,春節(jié)后一個月,媽媽能下樓到五仙觀去走走”,他說。
一有空,他就跑步,騎自行車。
“媽媽在,我不能生病,也生不起病”,他說。
60歲退休,16年多來,他沒有離開過廣州。老母親生病后,他更加不能走遠了。市內老朋友聚會,玩一會后,他心里就開始惦記老母親。
“媽媽曾經說過,她不想去養(yǎng)老院,她喜歡我們陪在身邊。媽媽的話,我一直記在心里,我下了決心,父母在,不遠游,我不離開廣州,不離開媽媽”,他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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